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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天地明我志,日月昭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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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时间:2021/2/25 17:29:27

第三十章

“Jason,你告诉我,你能否告诉我这是为什么?为什么!”

我可怜的露丝母亲悲痛欲绝,疲惫的杰森父亲不能说什么,只抱住她,龙先生在一旁默默无言。而我,正在被抢救……

我不能想象,但又能稍微地去想象,Lucy妈妈见到我之后的表情和反应。因为当初她丈夫被歹徒用刀捅进腹部流出一地的血的时候,我看见她的反应是如何如何,所以,或多或少,我能想象一些她回来见我倒在血泊中的样子。我是真的不忍心伤害这个女人:她目睹了她的小欧恩从大树上摔下来,倒在血泊中;她目睹了她的丈夫被歹徒袭击后,倒在血泊中;如今,又目睹了她的大欧恩,再一次地倒在血泊中,而这次的血泊是真正的血泊!Lucy妈妈后来对我说,我的血都流到门外,血腥味充斥整个房间。

“一定是出了严重的大事,我可怜的欧恩……”

心碎的母亲一边哭一边叫。

“其中的确有很大问题,欧恩怎么可能会自杀?”龙先生也说。

“从他回来以后就不正常,为什么那么不想我们去见周先生一家?为什么病了也不肯休息?现在更是自杀?一定是谁发生了不测!”Lucy妈妈说这话,其实她可能猜到一些,Jason爸爸也是。

她又走到窗前,透过花玻璃只能看见医生抢救我模糊的画面。

“耶和华!吾世人之天父!!!”她大声地向上帝哭诉,“欧恩是您赐给我的,难道您现在又要把他给带走么?Lucy有罪,请把所有的罪责都加在我身上吧,只要我的欧恩能够活下来!”

她跪下来,恳求她最神圣庄严的上帝。

“噢,Lucy,你不要这样!”Jason爸爸欲把她拉起。

“Jason,必定是我们哪里触犯了仁慈的主,所以才有这样的报应。你忘了当初欧恩的死么?难道又要我们再重新经历一次?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怕是再也没用了!”

“不,Lucy,你要坚强!”杰森父亲现在很是乱,他一方面真如他妻子一样担心我会死,一方面又要照顾他妻子这个脆弱的女人。

“我们崇拜主,但我们不能否定自己!”

“世人都有罪,只是有时你没能意识到,可能我们一个不经意的举动却已经对主造成了巨大的伤害。而我的原罪就是一个母亲!”

她似乎陷入了深深的绝望。

Jason爸爸他一只手捂住脸,似乎,不是似乎,是确实,他很痛苦,痛苦到无法面对。他已经55岁了,算是个老人。如今膝下就我这一个儿子,如果我再死了,他就无后了!即便如此我也不是他的血脉宗根。要是在我的祖国,他这个年纪,早就弄孙为乐,可现在,他却不知道自己还能否当一个父亲!但,我还是他们的欧恩,还是他们的儿子,我死了,Jason爸爸真就成为可怜的老头了!

龙先生过来安慰Lucy妈妈,因为我杰森父亲此刻之状态已无法安慰他妻子。其实这次多亏了龙先生,不然的话我一定是没命的。我割腕自杀是6点多,而他们也恰好那个点回来。当我用刀刃割破我的动脉血管的那一刻,我鲜红的血液是喷涌而出的,是比上次Jason爸爸腹部中刀之后流出的血液更加剧烈。

腥红的血,真真一束一束地飞射出来,溅到桌子上,窗帘上都是。原来动脉被割破,血液就像割破的水管里迸射出来的水一样。眼睁睁见我鲜红的血液不断喷射出来,我居然觉得很壮观,真是血肉之花的美丽!然后我就开始发晕,身体发冷,麻木抽搐。我也看见血溅得一地都是,开始往门口流去。一分钟后我倒下去,在我最后的视觉尚存之时,我又看见了爸爸妈妈哥哥。他们出现在我周围,可我似乎看见他们在笑,他们在笑?而当我弥留之际,我又听到了开门的声音和Lucy妈妈温柔地叫唤我的声音,然后就什么也没有了。是龙先生,他和Jason爸爸在后面,听到Lucy妈妈无比惊恐的嘶叫之后冲进来。龙先生是个比杰森父亲更加沉着冷静的男人。他进来的时候,我的手腕还在流血,只是没有在喷,看来我的血液流个差不多。他马上拿绷带包扎住我的血管,让血液不再流出。Jason爸爸则和他妻子一样,这次真被吓坏了。龙先生抱起我就冲出去,由医院对面,所以我能够捡回一条命。

没医院,医院,连之前那个医生也惊讶奇怪,不过这次不是他给我做手术。从6点半我被抬进手术室,到8点半医生出来。医生告诉他们,我已经抢救过来,但由于失血过多,没有一个星期怕是难以醒来。

可事实上,我第二天中午就醒过来,这令医生大吃一惊,难以相信。苏醒过来的我,对一切忤然、茫然。是木讷,是空洞,是恍惚,是极度的浑浑噩噩!本以为我死了,这次总该死了吧?直到我看见Jason爸爸和Lucy妈妈,还有医生,我才知道,我又没死成。为什么会这样呢?这又是闹哪出?我问他们现在什么时间,我可怜的妈咪告诉我是6月10号的中午。我看见我的露丝母亲才是真正的憔悴,极度极度的憔悴,我太对不起她和杰森父亲了。她后来对我说我只是昏迷了一天,我不相信,我觉得从我昏迷到醒来这段时间,至少有一个月之久。因为我走了很多路,经历了好多事,真的很多。

我在梦中找到了爸爸妈妈和哥哥,他们还是原来的模样。我问他们为什么要扮鬼吓我,直接告诉我就可以,我会来的,不用先把我吓一跳。他们却说从来没有吓过我,而且非常痛心,问我为什么要过来?我已经长得这么高这么大,何况五年过去了,为什么还要寻死?我看着哥,他还是当年的面孔,不禁伤感,怎么会这样呢?我都已经过来了,是的,我确实和他们在一起,然而时空却不能吻合。我还记得昨天,幻想哥长大后的样子,跟他亲热缠绵。可是面前这样一个,一个孩子?天老爷,我死了,也不让我好受么?这样,这样我该怎么继续和他的感情?而且,哥他对我也生疏。他说他只认得当年的惜文,现在的我,跟他完全不是一个层次的人。我比他高出那么多,我的面相已经长开,他还留着孩子的脸蛋。我倒像是一个大哥哥!我的上帝!天上的父!这难道就是你对我的惩罚么?

好在爸爸妈妈对我如初,如当年一样。但我最为渴望的是得到哥哥的爱呀,我渴望和他继续当年的情义。可是,他不再理我,即使我主动靠近他,他也马上避开我。怎么会这样?如果这样的话,也是难叫我在阴间活下去的!梦里头几天,虽然哥不理睬我,但我们一家子过得还是很欢快。而现在我醒来却忘记梦里这几天我们都干了些什么了!总之,很幸福。我也和哥一起玩,只是伙伴关系的玩耍。不过他居然叫我哥哥,这,这让我心里什么滋味呢?

几天后,地面慢慢腾起白雾,到最后白茫茫一片,一切都笼罩在白雾中,我们谁也看不见谁。不过我们一家子的手还是紧紧拉在一起的,防止分开。然而,突然之间,那绝对是某个人,或者是魔鬼,他强行扯开我和妈妈紧紧握住的手。就这样,我和爸爸妈妈哥哥失去了联系。我也听不到他们的声音,随后白雾渐渐散去。所以,我明白了,又明白了!的确如此,无论是神灵还是魔鬼,反正就是要折磨我,就是连我死了,都已经进了阴间,还不肯放过我。无论生还是死,他都不会让我好过,让我们一家团员。残忍的孽障!

接下来的日子,我一直在寻找,一直在寻找他们。并且我清楚地计算每一天,我知道我找了有大半个月。白天、黑夜,阳光、风雨,时间甚至是季节都是非常明确的,所以我怎么可能只昏迷了一天呢?在阴间,我也不知道是不是阴间,反正就是异世界!我见到了很多的人,他们很奇怪,但又很热情。我询问他们爸爸妈妈哥哥的下落,他们有的知道,有的不知道。可是指引给我的路,却将我引向更加无知的世界。我走了好远好远的路,最后走到一片无人的地方。我觉得似曾相识,对了,就是迷失森林的后景。但不是现实中迷失森林的后景,是我那一次梦中的。那个远处有茫茫大雪山,雪山下来是原野和花田,近处是草坪、花丛,蝴蝶和蜜蜂翩翩起舞,到处都洋溢花香的仙境。还有我的家!

我当时以为自己真正死去,所以很惊奇真的有这样一个仙境,在另一个世界。我跑进我的“家”,可是里面没有一个人。我大声呼喊他们,但仍然一无所获。就当我出来,关上房门时,却看见一个人站在我面前。他看起来又高又大,衣装有一种无比庄严的味道,让人不敢靠近。我询问他是否知道爸爸妈妈哥哥的去处,他笑,不说话。他的笑容好诡异,但却有神圣不可侵犯的感觉。

“你是谁?”

“我一直住在你的心里。”住在我心里?什么意思?

“从你出生以前我就存在了,我曾经很强大,但如今很微弱。”

他伸开双臂,那个样子瞬间让人觉得恐怖。

“你是魔鬼?”

“我可以是魔鬼,也可以是神灵,我更是你的心。”

“什么?你在说什么?”

这个人算个什么?为什么对我说这样莫名其妙的话。

“你已经接受了两次生死考验,你还留有对人世的迷恋,还有无法斩断的人世情缘,你是来不了这里的,他们也不会让你离开的。”

“你说清楚!”我厌恶这样故作高明装模作样的人,对他吼。

“把真相告诉你的美国父母吧。”

“你知道些什么?”我再次对他吼道。

“回去吧,回去吧!”

他大手一挥,我脚下出现一个大窟窿。就这样我掉下去,然后也就是这样,我醒了!于是,我知道,我又没有死成。醒来之后又感觉是恍如隔世,千年已过,一种巨大的空洞茫然充溢整个身体。无论是医生,还是Jason爸爸Lucy妈妈,他们的话我都听不到,我沉浸于梦中的一切以及梦前的自杀。我什么感觉都没有,就是浑浑噩噩的,一切的一切,好像是世界末日之后的重新开始。经历了两次死亡,又都活过来,那么,我到底要以一种怎样的生命形态存在于怎样的一个世界呢?那个人,他是谁?我的心?我已经彻底混乱,而且我也太累,没有精力去想。于是,我闭上眼睛,让我的思维停下来,或者说回到现实中来。虽然我的身体已经回来了,但是我的思维还没有。长吸一口气,头脑一个闪现,再次睁开眼睛,我才算真正回来,因为我听到了Jason爸爸和Lucy妈妈焦急的声音。

“亲爱的,为什么不说话?不要吓我!”我不能够再伤害这个可怜的女人,不能够,她如今太过于脆弱,濒临于要崩溃的边缘。

“Mother,father!”我微笑地喊着他俩。

“圣母玛利亚!”

Lucy妈妈异常激动地抱住我,“你总算好过来了!”

Jason爸爸也抱着我,我们一家三口相拥在一起,我们是一家子,不能分开的一家子!

一番温情后,我们停止落泪。我的露丝母亲她看着实在憔悴得厉害,Jason爸爸说她一晚上都在为我祈祷。我向他们道歉,为我的鲁莽的行为。

“为什么?请你务必告诉我,欧恩,这次我真的是不懂!”

Lucy妈妈心中不仅有巨大的悲哀,更有巨大的不解。我怎么可能会自杀?我有什么理由自杀?五年了,过得平安喜乐,我竟然要寻死?我到底要不要跟他们说?回到香港这四天,可谓是在煎熬与恐惧中度过,可为什么我会出现这样的状况?我不知道,难道是我害怕,怕爸爸妈妈和哥哥?可我为什么要怕?如果我继续隐瞒的话,那我回到美利坚之后会不会继续这样?如果依旧如此,的确是生不如死了。但如果告诉他们,我又会怎样?他们又会怎样?那个人,我的心?他是我的心?他叫我告诉Jason爸爸和Lucy妈妈,这……

“欧恩,你又怎么了?”

“Mother,你真的很想知道我为什么要自杀么?”

“当然,我的宝贝,这一次你真把我吓死了!要是不弄明白原因,我以后都要提心吊胆的。”

我注视我的杰森父亲,说,“难道你们一点察觉都没有么?”

“察觉?”Jason爸爸他真有了察觉,“欧恩,说实话,你家里是不是出了事?”我点头。

“什么事?”Lucy妈妈问。

“我的爸爸,妈妈,哥哥,他们……全部……都……死了!”

“什么!!!”晴天霹雳,如雷贯耳,瞠目结舌,当头棒喝,五雷轰顶,天崩地裂……

医院休养了三天,6月14出院。我的身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医生说我的身体素质非常好,这么快就面色红润,腿脚灵活。如此,之前那几天,就绝不是我身体的不适,那一定是鬼神作祟,难道是那个不祥之物?

我是上午出院的,我要Jason爸爸明天再出发去广州。我弄清楚了一件事,那就是,无论如何,我都要跟我英雄父母兄长道个别。

五年前,我一身不吭地离开了我的哥哥,如今,我不能再这样。即便爸爸妈妈的英灵能安宁,哥哥的英灵无论如何也不会安宁的,如果我不去跟他道别,我将一生一世都要困在对他们的罪孽和悔恨之中。Jason爸爸本来还要我再过个一两天,等我完全好之后再回去,但Lucy妈妈这次反对他了!自我向她说明一切情况后,她如我一样的漠然、冷淡、严肃,愁眉不展,似乎有大事要做。我知道,Lucy妈妈比起她丈夫来,更对爸爸妈妈有着难舍的深邃情愫。

她一度不相信,即使相信也还不停地向我叨述,妈妈和哥哥是不可能死的,要我继续找,她要跟我一起找妈妈和哥哥!我告诉她不用了,坟墓就在那里,事实就在眼前。

在医院的三天,因为我经历了所有,所以悲哀是有,但眼泪,早已经哭光。而Lucy妈妈,我是知道的,虽然我没看见她哭,但我有听到,我也有看到她没擦干的泪痕。她如我一般深深地爱着爸爸妈妈和哥哥。她也希望快点见到,见到他们,所以她支持我。

于是,15号的早晨,我们出发,经过两个多小时,再次来到领事馆。张先生见到我们一脸懵,问我们怎么又回来了?其实我一直在考虑,这次还要不要他担任司机。张先生是个好人,我想了下,还是让他担任司机为好。今早我过来,明早就离开。我来此的目的,仅仅是为了一别,了却我这一心愿。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再来中国,我的祖国,因为驱使我来中国的动机已不复存在。所以,我无论如何也要跟爸爸妈妈和哥哥说一声,道个别。

午饭期间,汉斯馆长过来,奇怪我们为什么又回来,他是个外人,至少我这么认为,我不能将我的事告诉他,这是Jason爸爸Lucy妈妈都清楚的。整个领事馆,只有张先生一个人即将得知我的事情。

天气炎热,我、杰森父亲,露丝母亲暂作休息。这一次,我能够单独休息。因而我才明白,我这次来是对的,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因为我没有跟我英雄父母兄长道别,我心中的罪孽,是的,是它把一切恐怖带给我。爸爸妈妈哥哥,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来吓我,归根到底,还是我把自己害成这样了!就是因为我的不辞而别。下午两点,我们出发。张先生,虽然还没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但他从我和Lucy妈妈的脸上就知道不是好事。我跟他说了,今天还要回去。要是按照老路走的话,来回一趟最快也要5个小时,因而他问我是否走一条近路。五年过去,两市之间我所不知道的路自然有,我当然答应,这样最好。我的家都已经没了,谁会去眷恋那条老路呢?

我们出发。我带上秦妈妈给我的那罐装有她头发的土壤,还有夕阳之泪和“与子偕老”金镯及爸爸给我的军表。车的确很快,开了一个半小时就抵达家门口。我站在院门口望了一下,待会儿我还要来的。我们走到迷失森林的边上,“你也进来,张先生。”

“我?”张先生进来,他一直很想知道整件事情,那我就让他知道。我们慢悠悠地走,我双手捧着玻璃罐子,手指戴着夕阳之泪。左手腕,那只缝针的手腕,戴着与子偕老的金钏,而右手,戴着爸爸的军表。我的一切都显得过于庄重肃穆,以至于迷失森林开始沙沙作响。无风树动,无声自鸣。这让Jason爸爸和张先生觉得有些恐怖,但我知道,这是迷失森林在感召,这是爸爸妈妈哥哥的英灵在感召,他们知道我来了,他们希望我来跟他们道别。

我们在赵叔叔刻字的两棵木桩下止步,Lucy妈妈终于见到了这十六字。“天地日月,永庇忠魂。旁人见此,敬而远之。”她再念出来,或许有别的味道了吧。

“欧恩少爷,你能否告诉我,接下来会看到什么?”

“您害怕么?”我看着他。

“老实说,确实有点,我觉得这个林子有一股寒气,寒气逼人。”

“但是这股寒气是英灵所结,忠魂所凝。”

我们走进去,这是生人回避之地。

“那是什么?”张先生看到高墙,我不说话,继续走,Jason爸爸和Lucy妈妈便知道了。再次来到我英雄父母兄长的坟前,张先生才恍然大悟,但他不敢出声,因为我没有出声。

“Dad,mom,”我退后,让他俩站在前面,“我爸爸,妈妈,哥哥,就在这里!”Jason爸爸和Lucy妈妈低头默哀,三座坟墓,三块墓碑,三张相,多么耀眼。我把香和烛拿出来,点着,让张先生替我代拿。我先后跪在爸爸妈妈哥哥的坟前,给他们上香,算上这次,我前后给他们三次祭奠。

“Dad,mom,你们也来给我爸妈和哥哥上香。”

Lucy妈妈首先来,我把三支香交到她手上,她本想也跪下,但我没让她这么做。叩拜是中国人扫墓的传统,他二人是我美利坚的父母,或许只有在教堂做礼拜和祈祷上帝的时候才跪下,而且一般还是神职人员。我让Lucy妈妈秉香三鞠躬便可,这是通用的哀悼仪式。她庄重地给周天雄夫妇和其子上完香,Jason爸爸和张先生随后。

爸爸妈妈和哥哥坟头上的栀子花已经枯萎,所以我到崖壁上采了一些来。这次我取长枝,分别插在他们的坟头之上,我要让栀子花开满坟包,成为花冢,这样,花香便能永远陪伴爸爸妈妈和哥哥。

我把罐子打开,取出妈妈的头发,把里面的土倒出来。五年了,这还是妈妈亲手挖的院子里的泥土,早已干燥散掉,倒出来一把灰。我重新在他们的坟头各抓了一把湿土放进去。这新鲜湿润的坟土,还散发它本身湿土的泥香味。我手心握着妈妈的头发,虽然干枯卷曲,但还是乌黑光亮。我在考虑是否烧掉,或者留在这里,但我迟迟不能决定。

“留下它吧,欧恩。”Lucy妈妈握紧我的拳头,压着嘴唇,“这是周太太给你的,是借以思念之物。如今她早已离去,她这束头发更显得珍贵。”Lucy妈妈说得对,我不能因为一时的情绪感触就把我伟大的秦淮秀母亲的这束头发当做哀悼之物烧掉,它是妈妈身体的一部分,只要我还拥有它,妈妈就在我身边。

树林里很安静,无风无声,香烟直上。我们只在坟前安静站着,也没说话。就这样站着,以默哀的形式哀悼我的英雄父母和兄长。

“欧恩,走吧。”Lucy妈妈轻声对我说。

“现在几点了?”她告诉我四点半。

“嗯,马上。”我再一次跪在爸爸的坟前,与我敬爱的英雄父母和兄长作最后的道别,“爸!妈!哥!”我给他们一叩首。

“我走了,惜文又要离开你们。本憧憬与你们共叙天伦之乐这美好的期望,可看到的却是你们的坟墓。五年前一别,痛彻心扉,如今一别,更肝肠寸断。从此与你们阴阳相隔,生死别路,再无相聚之日,只能梦中相会。爸爸!妈妈!哥!”

再给我可怜的英雄父母兄长一叩首。

“你们若是有灵,就常入我梦中,我们一家四口好在梦中共叙天伦,温馨家常。惜文此生愧对你们,然而神灵却又不成全我,我无法奔赴黄泉,与你们同在。留我一人孤独于世,苟且偷生!从今往后,只有无尽的思念,无尽的痛苦,无尽的哀愁,无尽的悔恨……”

我的热泪,抛洒在他们的坟前。

“我走了,又要离开你们。这一去后,不知何时再能来探望你们。这片土地曾经带给我无限的欢乐,随着你们的离开,彻底烟消云散。爸爸,妈妈,哥,我走了,惜文离开了,惜文再一次舍弃你们了……”最后一叩首,算是彻底与他们告别。

Jason爸爸和张先生扶我起来,额头沾了泥污。Lucy妈妈拿纸巾给我擦,我推开她的手,不要。我把信拿出来,两封,是我昨晚连夜赶起写的,其中一封是给刘妈的。此刻的我真以为从今往后就不会再来,这其实是我内心巨大的悲哀所现,所以我在里面交代了好些事情。我也真的对不起刘妈,五年前不辞而别,如今又是不辞而别,而今以后,可能永无归来之日,我再也见不到她。我把给刘妈的信放在妈妈的坟前,用石头压着,压紧。

还有一封信,是我写给哥的,那里面全是我五年之内写给他的诗。信中全是我对他的爱和思念,相信哥在地下一定能看到,那他就可以常托梦给我。我也用石头压紧,放在哥的坟前。完了,好了,一切都好了!在这片土地上我再也没有牵挂了,可以离开了。

“欧恩,行了么?”Jason爸爸问我,我点头。

我的美利坚父母和张先生最后给爸爸妈妈哥哥,这英雄的一家,深深地一鞠躬。Lucy妈妈拉起我的手,我们转身回去。我回头再看一眼,总觉欠了什么。

“等一下!”我跑了回去,他们跟过来。

“还有什么没做?”Lucy妈妈问我。

“有没有刀子?”她吓了一跳,“你要刀子干嘛?”

“你们有没有带?”

“我有。”张先生说,“给我。”我伸出手。

“欧恩,你要干嘛?”Jason爸爸也怕。

“别担心,dad,mom。”

张先生看看Jason爸爸,他点头示意,于是张先生才敢把刀子给我,“Mom,那块白色的手帕,你带在身上么?”

“这里,”她拿出来,“做什么?”

“写字。”她不解,我接过手帕,平铺在地上。我要用我的鲜血写下几个字,我们一家的血必须交融,这样才真正算是我来过,算是我的道别。唯见血才见真心!刀尖在我食指指头上划开一道小口子,看得Lucy妈妈心疼,鲜血流出,我在洁白的手帕上写道:

惜文今兹,以血作别。父母兄长,英魂长存。

写好后,用石头压住,放在我英雄父亲的墓碑前。

“给我,孩子。”Jason爸爸要把刀子收回去。

“等会儿。”我说,Lucy妈妈不解地看着我,我注意到栀子花,芳香洁白的栀子花。如此美丽又芳香的花朵,鸟儿一定会来啄食,就像上次哥坟头上的栀子花被叼走一样,我不能让这样的事再发生。我之所以把一棵棵栀子花插在坟土上,为的就是日后整个这一片都长满栀子花,坟也要它是个花冢。我要把血滴在栀子花的花瓣上,这样,鸟儿才不会来啄食。食指的伤口不再流血,即使我挤也只挤出一滴,我唯有在中指指头上再开一个口子。我听到Lucy妈妈叫了一下。我的露丝母亲,你难道还怜惜我这点血么?我割腕自杀时身体的血液都快流光了呢!鲜红的血液一滴滴地滴在栀子花洁白的花瓣上,如此,成全我的心愿,如此,了却我的夙念。血染的栀子,更加鲜艳,更加耀眼,更加芳香。

“走!!”我毅然转身离去,如此,了无牵挂,在这片土地上。

我们出来,来到院子门口,我仍然伫立,望着里面的一切。

“走吧,孩子。”Jason爸爸对我说道。

“张先生,你再把刀子给我用下。”

“你还要干嘛?”

“快给我,我不会割手指的。”他还是不敢,我抢了过来。

跑到枝干伸出墙外的九里香树下,跳上去,翻墙跳到院子里。我挖出一株栀子花,我要把她带回美利坚,在我纽约红枫街的家中种下,陪我一起,如此她便与我同在,如此,我在故乡的家就能和纽约的家合二为一,如此,我们一家人就在一起。虽是阴阳两隔,但心心相印。我还要亲吻院子里的每一样我曾经触摸过的东西,房门、墙壁、围墙、树木、秋千、花草,算是留作我最后的纪念。该留的留下,该走的也都带走。

现在,我真的走了,我的家,真的要和你说再见了!可就当我打开车门时,一个东西突然跳了出来,跳到Lucy妈妈的背上。

“猫儿?”那是猫儿,是猫儿!我没有看错,我真的没有看错,它就是猫儿!天呐,它没有死,它没死!我赶快把猫儿从Lucy妈妈背上抱下来,这么多年,它还是一眼就认出那个金发女人,还是那样对她抓狂。Lucy妈妈被吓着,没想到五年过去,又被这东西给缠上。我抓住它的时候,它反抗得很厉害,慢慢地才温顺。它的眼睛盯着我看,我知道,它认出了我!我的猫儿是一只通灵的猫,它认得我的,即使我已经长这么大。这简直是出乎意料的惊喜。回到故乡,一直都被巨大的悲哀阴云所笼罩,没想到在最后见到了猫儿。它没死,我的猫儿它没死!而且,我的猫儿似乎没有长大,还是原来的样子。我要把它带回去,这次一定要把猫儿带回去。

“走,猫儿,我带你回家!”可是,它又反抗起来,正如当年在码头那般。它跳到地上,用嘴咬着我,似乎要把我拉到哪里去。我再次把它抱起来,要往车里坐。可是它再一次挣脱了,还把我给划伤。它不停地叫,不停嘶叫,那声音,那声音,上帝,猫儿从来没有发出过那样的声音!它这是怎么了?它还要把我往外拖,死拖。

我出来,站着,就看着它。它见我不动,便不用嘴巴扯我,只是发出哀鸣的声音。

“你怎么了?”我蹲下,居然看见了它的眼泪,又如同五年前那一般,我要它跟我上船,它死活不肯,最后流出了伤心的眼泪。所以,我明白了,猫儿,它是属于这里的。它的根在这里,它的家还是我的这个家!爸爸死了,妈妈死了,哥死了,猫儿要守着他们。我已经是一个外国人,自然要回到外国去。但猫儿,它是中国的猫,它是周家的猫,它不像我一样没骨气,没血性,猫儿是有骨气,有血气的猫!它不要离开这里,它要永远陪伴着爸爸妈妈和哥哥。

五年前,它是祖国的猫,不愿离开,五年后,它更是祖国的猫,更不愿离它的祖国。是啊,我不如一只猫,如果当初再坚决一些,也不至如今这个惨状,哪怕是死,也会死在这,死在哥哥的怀里。

五年前的那个雨夜,离开祖国大陆时月亮出来了,随了我最后的心愿:在离别时能见到月光。今天,此刻,夕阳正是灿烂之时。

“猫儿,我不强迫你。你是属于这里的,我不能够把你带走。”

我悲哀地注视它,它更加悲哀地瞅着我。它的眼泪还在流,上帝,我的猫儿,你不要这样,你这样我也要哭。

抬头望一眼那西山上,云层间滚烫的夕阳,它把晚霞映个通红,发光的绫罗绸缎,像一团团火焰,多么的美丽又凄惨!这是我在家乡的最后一次日落,最后一次日落,美丽……

我将左手腕的镯子取下,我差点忘记,哥哥的那个“执子之手”应该陪着他在地下吧,我本要把我这个“与子偕老”留在哥的坟前,那现在就让猫儿替我完成吧。就如当初,我把脖子上的那个玉平安扣挂在猫儿的脖上去送给哥,今天我把“与子偕老”金镯也套在猫儿脖子上,让它去送给哥哥吧。

“去,猫儿。”它不动,就是瞅着我流泪。

“我要走了,不能再陪你了。”

我起身,要走,猫儿它又咬住我的裤脚。

“猫儿……”我忍不住泪流,我真的舍不得它,它是唯一承载我对爸爸妈妈和哥哥情怀的生命,我多想把它带回去。可是我不能!不能!我做不到!再次抱起它,并且亲吻它,我的猫儿,我可怜的猫儿。它跳下来,对我哀鸣三声,晃动尾巴,然后跑走。

“对不起,猫儿,对不起……”

我的心好疼,您知道么?我的心好疼……

“亲爱的,走吧,猫儿肯定知道你的苦心。”

Lucy妈妈拥抱我,安慰我,亲吻我。随后我们进了车内,张司机发动车子,我们下山了……

再见,粉色紫薇,我与你唇别

再见,九里香,永远记住你独特的馥郁

再见,相思树,月光下的你最相思

再见,楚楚动人的茉莉,你是我心上花仙子

再见,树下秋千,请当我永远年少,童年最后幸福所在

再见,不予再见,因见栀子花开

永别了,我的爸爸

共和国的英雄,留你一片英明,千秋万代

永别了,我的妈妈

共和国的园丁,伟大的母亲和妻子,爱的歌颂者

永别了,我的哥哥

惜文只为你献上青春年华和他一颗炽热之心

永别了,我的家

记忆中温暖的港湾,梦回故土芬芳

猫儿啊,请代我守墓,年年岁岁,日日夜夜,分分秒秒

朝暾夕月,春发秋谢,大洋彼岸的一双蓝色眼睛,永远伫眸

再见,猫儿,我亲爱的猫儿

何年何月,我再次归来,奢望得到你的出迓

再见,我的家,我的港湾

树木和杂草不能遮住你当年的辉宏

再见,爸爸,您英雄不死

再见,妈妈,您慈恩闪耀

再见,哥哥,请等我,等我

再见,惜文永远的再见

让我为你们唱最后的挽歌……

迷失森林吹来了风,很大的风。院子里的树木哗哗作响,秋千也被吹得猛烈摇晃,直把柳枝吹横,紫薇花给吹落,吹撒,吹破,乱花飞舞,乱红四溅,飘、飞、滚、旋,于空中,映射夕阳残红之光芒。西边山上的太阳,它落下了红色的眼泪。夕阳之泪……

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

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处诉。

手把花锄出绣帘,忍踏落花来复去?

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

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岁闺中知有谁?

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

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

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闷杀葬花人。

独把香锄泪暗洒,洒上空枝见血痕。

杜鹃无语正黄昏,荷锄归去掩重门。

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

怪奴底事倍伤神?半为怜春半恼春。

怜春忽至恼忽去,至又无言去不闻。

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

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

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落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尔今死去奴收葬,未卜奴身何日丧?

奴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奴知是谁?

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哥,你家的猫死哪去了?一天没见个影子。”

“应该是又去看阿爸了吧。”

“难得难得,这么远的路,它一只猫还……”

“怎么了?”

“没有,我挺担心它的,天黑了,还不回来?”

“你还担心起一只猫来了?”

“谁叫它这么有灵性?哥,你今晚再把你的玉平安给我看看呗!”

“妮儿,你怎么又来?你都已经看了多少遍了。”

“哪有,才两遍而已。”

“不就一块玉,有什么好看的?”

“婉玉姐每次让你给她看你都给,那你说这是为什么?”

“不跟你扯,我回家,该吃饭了。”

飞横万里,念我家国;不可阻敌,归我故园。

赤子之心,日月可昭;精诚骨血,天地铭鉴。

五岁春秋,白驹过隙;昔年一别,隐痛中膛。

思之驰骛,马不停蹄;即见吾家,心潮澎湃。

终我来兮,是为吾家?人去楼空,草蓊藤蓁。

刺我眼眸,扎我心肉;破败疮痍,物非人非。

千寻万觅,求之不得;吾根何在,吾心何归?

乘兴而来,败兴而往;思亲之重,驱而复驶。

忽见故人,悲喜交击;伊不认吾,吾心破碎。

泪以溅草,膝以跪地;伊始认吾,相拥呜泣。

问伊吾家,竟至如此?父母兄长,俱在何方?

伊道不知,老泪纵横;事必有因,吾心慌慌。

苦劝哀求,终引吾路;疾步速跬,心之所向。

顷刻之间,即见吾亲;倏尔之刻,遂成合欢。

行之越里,声色越阴;林之愈深,露气愈寒。

之一高壁,伊怒推吾;因见三埰,父母兄名。

天浑浑兮地沉沉!日淡淡兮月无光!撕吾心兮裂吾肺!抽吾骨兮割吾肉!

何故何以,何然何此?何堪何受,何命天劫?

山林呼瑟,虫鸟哀鸣;眼以塞泪,心以淌血。

泫至无泪,乃问伊何;言辞惨烈,道出真相。

当年之错,今又大错。父母兄亡,皆因吾错!

罪重如山,孽深如海;父母兄殪,吾岂独活?

赴死之意,顺心而出;幽林之尽,大江静水。

行舟江上,随任漂凫;漏之以水,沉吾江底。

梦入飘渺,玄奇奥境;无声无息,以是黄泉。

寻觅追索,彷徨呐喊;忽现声影,近而不现。

一妇一勭,就耳聆之;心之涛涌,以是母兄。

千呼万唤,不觉自醒;乃知未死,苟延残喘。

母子二人,原是故亲;多年未见,无限怅惆。

问及吾身,为故轻命?悲不能言,恸把泪抛。

兄长相劝,言诚辞切;往事烟云,纠缠不可。

再至吾家,凄惨更甚;跽于茔穸,故亲恸哀。

父母兄灵,俱在眼前;皆为我亡,怎忍直视!

吾心乱麻,愁丝恨缕;生不能活,死不可殌。

兄长再谏,劝吾归去;莫留片刻,徒增凄戚。

听兄善言,忘却前尘;父母兄灵,英魂永固。

匆离故梓,恶鬼相袭;心力交瘁,病邪入侵。

念之往昔,岁月韶华;回之当下,梦灭心绝。

病愈身康,心犹槁灰;精恐神怖,不敢独处。

父母兄魂,俱来索命;吾乃知劫,以血代偿。

如梦似幻,更比仙庭;蒸腾白雾,茫茫无边。

吾终又醒,又知未死。恍惚缥缈,错综复杂。

时到兹刻,终悟其道。复回故梓,再至灵前。

仁父之余,英雄一世。慈母之余,万世不遇。

兄长之余,不可言倾。吾之余生,唯剩单思。

天长地久,有时尽也;日月星河,亦枯竭矣。

父母兄长,千秋万代;其灵不灭,其魂永存。

愧之吾父,怍之吾母;更恧吾兄,亦睓吾己。

莽莽厚土,奈以轻吾?悠悠苍天,曷薄于我?

滴血为书,以为祭辞;沉叩重磕,今夕告离。

晚风乍起,虫鸟哀怨;落日余晖,就此泪诀。

山戚戚兮水咽咽,泪汍澜兮作长恨;魂牵牵兮梦萦萦,罪深奦兮随至死。

黄昏少年

谢谢您的厚爱




本文编辑: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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